当今时代,何谓“诗人”?记得有个诗人说:“诗人是商品时代苦苦坚持赠送礼品的人。”说来真有点悲壮!我们自费印刷出版诗集,到处送人,还不大有人要。我们苦苦赠送礼品,居然不受欢迎,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:我们的诗词不是精品。诗被冷落了,远离了以政治为中心的官场和以经济为中心的市场,诗成了“弱势群体”。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,创造了新文学,产生了白话新诗。这是不可磨灭的功绩。然而,一些先驱者对于传统诗词采取了全盘否定乃至打倒的态度。十年浩劫中,传统文化、中华诗词更是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刻。中华诗词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漫长时期,基本上处于生存、发展的极端困难的境地。胡适、鲁迅、钱玄同等人甚至鼓吹要消灭汉字。钱玄同说:欲使中国不亡,非取消记载道教妖言的汉字不可!胡适说:汉字不废,中国必亡。鲁迅说: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菌都潜藏在(汉字)里面,倘不先除去它,结果只有自己死。鲁迅又说:为汉字而牺牲我们,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?这是只要还没丧心病狂的人,都能够马上回答的。先驱们呼喊要废除中国戏剧,废除中医中药……
今天我们打算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宝贝,当年全成了先驱们深恶痛绝、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革命对象。幸好到了今天,国画不叫旧画,古琴不叫旧琴,中药中医不叫旧药旧医,国粹京戏不叫旧戏,中国书法也不叫旧书法。然而,旧体诗词,叫旧诗,常常带有贬意,一直沿用至今。我们不必责怪近百年前的先驱们,但是如果百来年后我们还是这么认为,我们就有点发昏了。如今,有些人提出要振兴中华诗词,甚至提出要拯救中华诗词。我觉得,汉字不灭,中华诗词就不会亡。汉字的音、义、形,美奂美伦,举世无两。诗词在演绎汉字的音、义之美,书法在表现汉字的字形之美。我总感到是中华诗词拯救了我,我可拯救不了中华诗词。如果没有中华诗词,我不知今天如何活法?我是把中华诗词当作自己的事业,信仰,宗教。聂绀弩、胡风、李锐当年关在监狱里还在创作诗词,出发点恐怕不是为了拯救中华诗词,当时他们自己生命的存活都发生了问题,应该说是中华诗词拯救了他们,使他们终于度过了劫难。
今天,中华诗词渐渐在走出低谷。报纸上见过许多名人、领导的诗词,赫然冠名“七律”、“满江红”、“沁园春”……除了凑成字数长短排列外,都是一些与七律、满江红、沁园春毫不相关的文字。一些知名度不低的作家,也写旧体诗词,却写得叫人啼笑皆非。谁要是上绿茵场不守规则乱踢足球,参加象棋比赛不照规则乱走棋子,一定会被人赶出场外。唯独旧体诗词不然,对于标榜为旧体诗词却不按旧体诗词规则写出的文字,大家(包括外行内行)照样捧场,大报、大刊照样开绿灯刊用。在这些人眼里,旧体诗词的规则可以说改就改,说废除就废除,有的人说这是“改革”,有的人说这是“大众化”,有的人说这是“适应时代的需要”。旧体诗词自己不会说话,只好任凭世人蹂躏、作践。糟蹋、玩弄,到头来还要依靠世人来“拯救”,来“从良”。
在上海的一次诗歌研讨会上,有人提出,鲁迅说过好诗到唐代已经被写完了,所以当代的人不必再写了。我说:阁下是写游记散文的,到现在似乎也没有写出一篇《滕王阁序》、《岳阳楼记》、《前赤壁赋》那样的经典作品来,看来好的游记散文到王勃、范仲淹、苏轼已经写完,阁下也不必再写游记散文了!这几位是写长篇小说的,写到现在也没有写出《三国演义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来,长篇小说到罗贯中、吴敬梓、曹雪芹已经写完,你们也不必再写长篇小说了!那几位是写文学评论的,写到现在也没有写出《文心雕龙》、《诗品》来,好的文学批评到刘勰、钟嵘已经写完,你们也不必再写文学评论了。我们生活在当代,为什么我们的诗会被古人写完?我们的前辈创造了科学文化艺术的高峰,不应成为我们固步自封、停滞不前的理由。我们确实有辉煌灿烂的唐诗,使我们作为中华民族的后代引以为自豪。可是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前辈写过好诗,我们自己就丧失了继续写出好诗来的信心。为什么世人对于中华诗词的要求就如此苛刻?我觉得,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创作诗词,我们会写出当代的诗词精品来!
会上又有人说:唐代有那么多的好诗,为什么当代人写的好诗我一首也没有读到过啊?我发表看法:唐诗流传到今天有《全唐诗》,大约五万多首。可是真的为今天有中等文化水平的人所熟悉的作品,恐怕也只有几百首,而能被一般的老百姓所熟悉并朗朗上口背得下来的恐怕就只有十、二十首了。唐王朝近三百年,如果以流传下来并为当代人耳熟能详的好诗有三五百首计,一年也就大约只流传一两首。这就是我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了!据统计,当代有几十万人创作诗词,每天有五万首诗词诞生——相当于《全唐诗》的总数!以每天50000首乘以365天,得出的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。在这个天文数字的诗词作品中,如果有一两首诗(词)能够流传后世,我们的诗词就象唐诗一样辉煌!看来,谁在当代就能读到这一两首将来会流传的好诗,比中福利彩票的大奖还难哩!所以说,当代有诗词精品,可是绝对不会铺天盖地。创作格律诗词,我有几位长期的读者,这是我熟悉的几位有中等文化水平、喜欢阅读各种文学作品(包括诗歌)、但自己却不写诗词的友人。每次写好诗词,让他们成为第一读者。他们说不懂,就改到他们懂。他们说不好,就改到他们认为好。一直改到他们觉得有意思并认为满意为止。当年白居易将自己的作品读给“老妪”听,这“老妪”们恐怕也不会是一点文化修养也没有的群体。这实在是当今诗词创作者极需重视的问题。作者群体的作品交流当然很重要,但这仅仅是类似于厨师之间的学习交流,都是免费品尝,有许多人还带一点门户之见。只有在圈子以外有食客愿意掏钱品尝你做的菜肴,你这才能真正开成饭店。当今诗词界,作者就是读者,读者就是作者,甚至许多作者还不愿当读者,作者只管写,也不管谁要读,写了许多合格律但去诗甚远的绝句律诗,却埋怨读者不懂诗。这样的诗词创作现状,实在堪忧。哪一天诗词界的小圈子(即使有号称一百万的创作大军,也只是一个小圈子)以外也有了诗词读者,当代诗词才真正有社会价值,中华诗词事业的振兴就真有希望了。我十四岁买了《诗词格律》、《唐诗一百首》、《宋诗一百首》、《唐宋词一百首》,开始写格律诗词。从此或一年一两首,或一年十几首,写了三十多年。到一九九六年,我已经五十来岁。人生的经历,有许多感想、感慨、感悟,想写出来,想来想去决定采用诗词这个形式。一天中午饭后从单位出来溜跶,在静安寺的一家报刊门市部买到一本《诗刊》,见到有旧体诗词高级培训班,马上报名参加。不久收到杨金亭老师的回信。 杨老师看了我二十来岁到五十来岁写的诗,说我写诗的水平三十年在“原地踏步”。于是我每月寄三首诗,一学就是四年,可算是诗词“本科”毕业了。一共寄了144首诗, 杨老师精心点评批改,对我帮助极大。这些批改稿件我现在都完好保存着。杨老师说我学了四年,很努力,终于突破了一次自己。通过诗词创作,我总结了自己的经验和体会,写出了《诗词创作的“金字塔”理论》一文。现在择其要谈一谈。我们可以先画出一个三角形,从上到下分成三等分。三角形最下一部分是技术层面。包括平仄、粘对、拗救、押韵、对仗等。这个层面的功夫是熟练工的本领。人们的审美情趣原则有一个基本的要求,就是要有变化,避免单调的重复。汉字一字一形,一字一音,字分四声,读来抑扬顿挫,分成两大类,平和仄。就象《易经》中分成阴爻和阳爻两大类,分别组合成六十四卦,演绎天地万物,变化无穷。平仄声的交替是诗词中最基本的一种变化。一句中平平后是仄仄,仄仄后是平平,要“交替”,这是为了每一句中产生变化。两句中上句平平仄仄,下句是仄仄平平,上下要“对”,这是为了两句产生变化,否则两句会重复。两联中的前一联的下句第二个字与后一联的上句的第二字要“粘”,如果不粘,则前一联和后一联完全重复。这是平仄“交替”、“对”和“粘”的理由。对仗有对称美,但也要在同中求异,不断变化。对仗不要字字求工,主要部分对得工整了,其他就不要太工整。有经验的诗人往往宽中求工,即在诗句中着意锤炼几个关键的字或词,使之对得非常工整,其他的部分就不必十分严谨。押韵可以用“平水韵”,也可以放宽,用普通话新韵也无不可。其实诗词好坏并不是由押何种韵决定的,大可不必非要争得某种韵的正统地位后才吟诗填词。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有点“劳命伤财”。三角形的中间一个部分是艺术层面。包括意象、意境、语言风格、章法布局等。诗要形象思维。就是有了一个好的意思不直接说出来,却找一个“形象大使”来说话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,以美人芳草为“形象大使”,来抒发对国家的热爱和对理想的追求。有了意象,就要有语言跟上,写到位。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中引有一段话:“凡人作诗,一题到手,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,老生常谈,不召自来。若作家,必如谢绝泛交,尽行麾去,然后心精独运,自出新裁。及其成后,又必浑成精当,无斧凿痕,方称合作。”要成为一个诗人,必须要具备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。语言要有一种“熟悉的陌生感”,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。古代流传至今的一些唐诗名篇,大多读来通俗易懂,语言新鲜得就象是昨天才写的,不象当代有些人的旧体诗词,倒反而象是几百年前写的。诗的句式、用典、章法,都是需要不断变化才能创新的。心里有美好的感情,就象有了一泓清澈的源泉。有这种美好感情的人都可以写诗。但是你如果把这泓泉水随便地打开,就象打开一个自来水龙头一样,水是哗哗地流出来了,可是一点也不美。你必须让这泓泉水流入石头和草木构成的景致之中,使之忽隐忽现,有时曲折,有时跌宕,有时闻其声不见其水,这样便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。这才是诗!通常的“造景”程序的规律是“起承转合”。但是各人有各人的造景手段和风格。如果只有一种模式,那就成了批量生产的商品,绝对不是诗。戏法人人会变,各有巧妙不同。变数越多,越精彩,吸引的人会越多。会三十六变是猪八戒,会七十二变是孙悟空。老孙还有很多妖魔鬼怪打不过,可见艺术没有止境。又要会变,又要变出美来被人承认并且欣赏。
三角形最高的小尖角部分是哲学层面。包括诗人的见识、襟怀、思想。掌握了技术层面和艺术层面的手法就象是学会了酿酒术,不要以为无论什么水都能酿出美酒来,关键的问题是有没有“好水”。只有优质的泉水加上精湛的酿酒技术,才能有美酒诞生。诗人的“心泉”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来源于天赋,所以古人说: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。”有了哲学层面的内容,所有的艺术,包括音乐、雕塑、绘画、舞蹈、书法等,甚至自然科学,都可以进行对话和互相交流。有了这个层面的内容,诗词作品给予人们的东西,可以比生活给予人们的更多。诗词创作者呕心沥血,是为了用极为简练的汉字,高度概括最丰富的思想感情。如果没有这个层面,那么,所有的艺术创作者,都只能成为匠气十足的熟练工。诗人如果没有哲学的思考,没有人生的感悟,没有自己的真知灼见,诗人也就成了诗匠。如果诗词创作不能上升到哲学层面,就没有了较高的立意,那么以上所说的技术层面的打造和艺术层面的雕琢,都成了空忙,只能够打造出平庸的诗词作品来。诗人表现的思想是积极的,抒发的感情是健康的,说理的逻辑是正常的。诗人要感情丰富,思维敏锐,见识不凡,头脑清醒。有了哲学层面的认识,诗人才会有天人合一的精神,悲天悯人的情怀,地球是人类和万物的共同家园的思想境界。诗人会充满忧患意识。忧患意识也常常是诗词创作的重要动机之一。纪昀评论陆游的《书愤》两首诗时说:“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。集中有此,如屋有柱,如人有骨。如全集皆‘石砚不容留宿墨,瓦瓶随意插新花’句,则放翁不足重矣!”诗人不是不能写风花雪月,但是全写雕栏玉砌,就象只有砖瓦,而无梁柱,总造不成象样的房屋来。陆游说:“位卑未敢忘忧国。”当今社会堪忧者正多:国堪忧,民堪忧,市场堪忧,官场堪忧,环境堪忧,生态堪忧,地球更堪忧。诗人的忧患意识应该比世人稍稍拔高一些,超前一些。如果当今诗人,只忧晓风残月,甚或饱食终日,无忧无虑,则诗人不足重矣!要达到哲学层面的高度,诗人们有各自的人生经历和感悟方式。现在提倡和谐社会。和谐社会并不是诗人都不发牢骚了,诗人发牢骚,其实是好事,宣泄出来,才能平和。牢骚埋在心里不发,表面和谐了,其实只是一种假象。
诗词创作要有一个“临帖”的过程。人们只知道书法创作有个临帖的过程,否则路子太野,会缺少书卷气。总不会有人看了一些王羲之、米芾、王铎的帖,一字不临,提起笔就搞起书法创作来。诗词创作的“临帖”过程,却往往被诗词创作者所忽视。所以许多诗词爱好者,读了些诗经楚辞、唐诗宋词,提起笔就创作诗词,却老是进入不了诗词的语境,把白话语言硬性压缩增删,符合平仄要求,以为就是诗词,其实离开诗词的语言要求还远。我创作诗词“临过帖”。先是“临”陆游的“帖”,《剑南诗稿》我读了好几遍,后来“临”元好问、杨万里、黄仲则,这对我创作诗词影响极大。后来我又学习新诗的手法。我不写新诗,只写旧体诗词,但是我多年来一直自费订阅《诗刊》、《诗选刊》、《星星》这些新诗刊物,学习新诗新颖大胆的意象塑造和语言错位手法,获益非浅。新诗和旧诗这对难兄难弟,在被世人看不起的情况下依然互相看不起对方。新诗的作者看不上旧诗的形式,有酒不愿意装进旧瓶,宁可将好酒散装,让人闻到酒香,却难以永久储藏,成了“散装酒”(也有很多劣质酒)。旧诗的作者却收藏旧瓶成癖,瓶中注满水以为已经有了好酒,成了“瓶装水”。
诗词创作有三大快乐。一是创作的快乐。有了感想、感慨、感悟,写出来,写到位,绝对快乐。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快乐。二是知音的快乐。写出来的诗词,居然有人阅读,有人欣赏。知音必须包含两个方面:说我的诗好能说到位,说我的诗不好也能说到位。这都很快乐!三是小名小利的快乐。我们都是凡夫俗子,没有那么清高。小名小利,不必追求,但是如果有奖金和稿酬,来者不拒,照单全收,未尝不可。我们创作诗词,有了第一大快乐,足矣!再有第二大快乐,锦上添花,更好。第三大快乐,可有可无,不必当一回事,更不能当成第一大快乐。我们写诗,写的时候要认认真真当一回事,写完就不要当一回事,因为没有你的事,都是读者的事了。可是现在有许多的人,颠倒过来了:写诗时不当一回事,一气呵成,一挥而就。写完后当一回事了,又是求发表,又是买奖杯,宣传炒作,忙碌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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